最近老听到一个词——经济上行期的美。从社会活力到个体状态，互联网上的人们，不分男女无论老少，开始集体缅怀二十年前轰轰烈烈、热气腾腾的图景。经济上行期，女孩子爱穿吊带衫和热裤，流行彩染和麦穗烫；周杰伦、蔡依林、王力宏、孙燕姿……华语乐坛诸神显威；北京赢得了第29届夏季奥运会的举办权，为迎接八方宾客，全国上下掀起一股学英语狂潮；滑盖、折叠、旋转……令人眼花缭乱且飞速更新的手机设计可以精准投射到某种人设或职业。我在大一暑假学车时的代号叫“三菱小菲”，在教练习惯用年龄排行吆喝学员的年代，如此“人机”的昵称让我有一种深得独宠的感觉。 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回忆当时的生活和自己，确实觉得一切太美好了。我穿着从北京“动批”买来的衣服，顶着一头剪得碎碎的离子烫，穿梭在时尚集团亮晶晶的办公楼里，拿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offer——成为时尚COSMO的助理专题编辑。那时的我，如此土气，却又如此自信。现在的我，自信可能还在，但大多来自于经验和经历带来的底气。那时，在机关做公务员的父母能给我带来的顶多算是小康的生活，我每月拿到的工资远低于北京月薪中位数，用过的最好的护肤品也不过是日本药妆店的开架品牌。 记得作家杰克·伦敦曾经这样形容过年轻人：“他们又穷又幸福，但是他们当时完全不知道。”贫穷和幸福，似乎应该是一对仇敌，怎么可能同时并存在于一个人的感受上？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嘛。但今天把这句话套用在年轻单身时的自己身上，似乎也说得通。我又想起那个毫无意义又引人入胜的命题，年轻二十岁或者给你五百万，选择哪个？我肯定不假思索地选择前者。对于我一个快步入五字头的单身人士来说，五百万在北京买套房不够，过更奢侈的生活只能算锦上添花。就算是今天的技术，这五百万，既不能在我的寿命里延长二十年，也无法让我拥有二十几岁的容颜和身体。 我再换个问题，如果让你用五百万来买年轻二十岁，你愿意不愿意？我愿意，虽然拿出五百万以后，我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贫穷加欠债的年轻人，那我也愿意。拿钱来交换是最划算的交易，如果你要让我拿健康、心态、智慧、家人等等这些来交换，我肯定不干。 你可能会说，哎你们不总说女性不该有年龄焦虑，要享受每个阶段的状态和美，很多中年明星也给出了熟龄女性最好的榜样，她们甚至说过不想回到年轻时候……我觉得这里面有两个误解。首先，喜欢年轻时的自己和享受当下的状态，这两件事也不矛盾啊。就像有的粉丝总被人说，你对你偶像那么好，还能对你爸妈好吗？我怀念我二十岁时的皮肤和身材，就像珍视我今天的学习能力和浓密发量。张柏芝前不久在直播里说，她经常怀念自己年轻时的美貌，但也很享受现在作为三个孩子妈妈的幸福感。如果她非说，我就觉得现在当妈的样子美炸了，年轻那会儿没法比，群众们恐怕也不能同意吧。 另外，艺人赛道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拥挤，无论是选秀偶像还是演员歌手，青春美貌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是加分项，却往往是他们进入行业的最低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可能要等待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迎来事业和人生的高光点——而被看到并收获喜爱，对他们而言确实是金不换。 那么，我们怀念的“经济上行期的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美？我觉得不如回看80后这一代的青春期，经历过什么：高端时尚杂志在中国落地，互联网为我们打开无数通往新世界的窗，影视剧开始聚焦现代都市题材，流行文化和潮流时尚门派林立，那时医美还不盛行，街上都是百花齐放的原装自然系美人…… 那种感觉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而是林黛玉入荣国府——兴奋又敏感地嗅到了自己与这座繁华之都的血脉相连，那是一种?知道自己正站在时代风口上的微妙震颤?，是每个毛孔都浸透着“未来可期”的蓬勃生机。刘姥姥只能是个看热闹的老年人，只有青春可人的林黛玉才知道，自己将属于并融入眼前的一切。 这又回应了杰克·伦敦的观察：?幸福是主观认知与客观条件的动态平衡?，当年轻人“又穷又幸福”时，他们尚未被社会规则和竞争所异化，欲望值和成就感并不高，更愿意通过精神追求（如自由创作、发展兴趣、与宠物建立感情等）实现自我价值。不过你想想，今天00后的年轻人似乎也这样啊，职场进取心和情场得失心都没有那么重，非常听从余华的建议，卷累了就躺会儿，躺够了再起来卷几下，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80后的青春期和00后的青春期好像也没啥太大区别啊，怎么我们80后的青春是“经济上行期”，人家00后的就是下行期了呢？ 最近网上很多文章又开始吹捧Y2K时尚风，可那种明艳闪亮到不管不顾的色彩真的只适合一小撮年轻辣妹啊。又有人说现在衣服越设计越难看，然后搬出几十年前的吊带裹胸热裤超短裙，说为什么以前人人敢穿现在不穿了。呃，衣服号码越来越小我承认，但说这个世界的设计水平和时尚审美越来越差，我实在不敢苟同，先不说人们的眼界和品位在提高，当我们在短视频里刷到第100个“网红同款”时，真正的时尚实验室早已在解构与重构中完成了N次迭代?。 千禧年的吊带热裤之所以成为集体记忆，是因为它承载着“野蛮生长”的时代情绪——就像2003年《还珠格格》重播时满街的彩色头绳，那种不顾一切的张扬本身就是对未来的宣言。但今天的时尚早就不再是单纯的身体展示，而是?用设计语言讲述更复杂的社会叙事?。说现在设计不行的人，大概还没看懂时尚圈的新规则：?露肤度让位于材质博弈，色彩战争退位给剪裁哲学?。Z世代穿oversized西装不是不敢露腿，是在用廓形制造掌控感；博主们追捧“老钱风”不是保守，是对稀缺性的新定义。就连被诟病“越来越小”的尺码，本质也是品牌在精准狙击细分市场（毕竟你在批评衣服迎合白瘦幼审美的同时，并不质疑超大码服装对肥胖者的包容）。 前阵子《穿普拉达的女王2》官宣了多张剧照，这部2026年即将上映的新电影，与第一部的上映时间正好相距二十年。很多人将片中几位主要人物在两部电影里的穿着进行对比后大呼“失望”，又搬出“经济下行”、“审美降级”等结论进行定调。咱先不说二十年了，安迪的角色早就从怒刷职场存在感的时尚小助理变成了功成名就的资深媒体人，你拿正值颜值和身材巅峰期的安妮·海瑟薇照片跟现在虽然状态完胜大部分人，但已有衰老迹象的照片放在一起对比，感叹昔日女神已失去时髦和灵气，还能讲点儿理吗？反正我看到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的米兰达穿着一身银灰色套装惊艳路透的时候，我已经拍案而起了——一切都对了！这才是2026年的时尚女魔头最会有的样子。 这部电影里的人物在形象设计上的成熟和蜕变，也恰恰反映了相隔二十年的所谓“经济上行期”和“经济下行期”之间的社会心态差异：在那个崇尚自我表达和相信大力出奇迹的年代，服装是一种语言，也是一身铠甲，可以加持我们的存在感。但在如今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服装早已从“存在感的宣言”变为“安全感的隐喻”。今天有不少年轻人不再爱穿吊带热裤，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不再简单粗暴地相信千禧时代的乐观逻辑：?只要够露就够自由?。 当我们在怀念经济上行期时我们在怀念什么？可能是被美化过的青春岁月，可能是对当下不确定性的温柔抵抗，但更可能是那个总是?期待并相信未来会更好的我们?。我也相信营造这种怀旧情绪的人，大多是和我差不多的中年人。人一旦陷入中年危机，就爱琢磨两件事——年轻时的好时光和退休后的生活。藉于没发生的事情只能算臆想，那就缅怀一下想当初吧。青春期时遇到了经济上行，更年期了就经济下行，似乎也没啥遗憾。 据说喜欢怀旧的人脑子里有一种玫瑰色滤镜?：他们的大脑倾向于淡化困难，强化美好记忆。别忘了，2008年我们迎来了北京奥运，世界也发生了次贷危机，人们今天口中的经济上行期里，确实一切在疯狂发展和进步，也确实有不少人失业和破产。这种集体记忆的选择偏差和认知机制，恰如《阿飞正传》里旋转的时钟，将喜忧参半的真实历史剪辑成高光蒙太奇。 所以客观来讲，当下永远是最好的时刻。千禧年固然美好，我纵然也渴望重回二十岁，但却并不想真正穿越回那个年代，那时候没有网购和外卖（这可是我现在赖以生存的能量来源），室内公共场所总有人尽情抽烟，从北京坐火车到上海最快也要16个小时，而今天的智能手机比我的三菱小菲好用不知多少倍。 莫言曾经说过一段话：“那些一个劲儿地写提案保护胡同的人，都住在楼上享受着抽水马桶、煤气、集中供暖等现代生活设施，而胡同里的人要上公共厕所，要烧蜂窝煤炉。赞美胡同和大杂院的人都住在楼上，而住在胡同里和住在大杂院里的人都盼着上楼。胡同里和大杂院里的人一旦搬上楼，也会怀念胡同和大杂院，但怀念归怀念，你让他们再搬回去住，他们是不会去的……”
